专访周小川:丝路基金起步运作
2014年11月8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宣布,中国将出资400亿美元成立丝路基金,为“一带一路”(“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沿线国家基础设施、资源开发、产业合作和金融合作等与互联互通有关的项目提供投融资支持。2015年2月10日,习近平在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第9次会议上强调,丝路基金要服务于“一带一路”战略,按照市场化、国际化、专业化的原则,搭建好公司治理架构,尽快开展实质性项目投资。《第一财经日报》获悉,人民银行[微博]牵头筹建的丝路基金已经起步运作。
丝路基金是否如外界所言,是中国版的“马歇尔计划”?其布局和定位背后体现了怎样的战略构想?其运营模式如何选择?架构如何搭建?与中投、进出口银行、国家开发银行如何协同实现共同目标?财务回报层面考量,对丝路基金又有何种要求?
围绕上述问题,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周小川接受了《第一财经日报》的独家专访,条分缕析地解释了将探求“一带一路”的投融资机会和市场化定位精妙融为一身的丝路基金。
去年底已开张
第一财经日报:在“一带一路”战略的大背景下,各方都高度关注起初并不见经传但寥寥数月就迅捷步入实施阶段的丝路基金。最初谋划丝路基金是基于怎样的设想?其定位是怎样的?目前最新进展如何?
周小川:去年12月29日丝路基金正式注册,今年1月6日召开了第一次董事会会议,这样就已开张运作。
外界非常关心,丝路基金定位如何,有怎样的特点?应该说,“一带一路”有发展和投融资的机会,是因为其中有不同类型的多元融资需求:有的需要借钱,有的需要援助,有的需要股权,有的需要混合型的,有的需要PPP(公私合营)。从项目层面看,在投融资的两端必然是需求方和供给方,需求方缺怎样的资金?供给方有怎样的资金?资金打算如何运用?关键是看双方能否匹配起来。投行的角色就是在中间做匹配,通过恰当的金融安排让两方的需求和供给匹配起来。
大家都知道商业银行是做贷款业务的,多边开发银行也主要是做贷款融资的。近年来,多边开发银行,包括区域性的多边开发银行出现了一些变化,虽然像过去一样主要做贷款,但是,有一部分开始涉足直投这样的投资方式。比如,世界银行过去做贷款,同时有一小部分业务是减贫和援助性的,后来它的国际金融公司(IFC)也做直投。泛美开发银行、非洲开发银行都有类似的尝试。
从资金的需求方来看,现在有些项目希望寻找股权投资。就股权投资(直投)而言,比较多的是PE(privateequity),通常其投资期限是7~10年,对于一些发展中国家中长期的基础设施建设而言,就嫌短了一些,最好有一部分资金的期限能够到15年或者更长。因此,从项目需求的角度看,存在对比PE期限更长的中长期资金的需求,比如说公路、铁路建设。
从资金的供给方来看,由于全球储蓄过剩(savingglut),相对而言不难寻找贷款形式的资金,但通常其期限比较短,价格也相对不菲。而私人PE尽管各有差异,但总体而言,期限不容易太长。因此,缺少的是中长期的投资资金。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出现了一些期限比较长期的基金,例如一些产油国的基金,其中有私人的,有政府的,也有准政府的,等等。
中国可以做一些中长期的、以股权为主的基金。期限可以再长一些,瞄准一些有战略意义的中长期项目。同时,股权投资基金也可以和别的融资模式相配合,例如,有了一定的股本比例,贷款也就相对容易获得了。在“一带一路”未来会有大发展的背景下,需要将一些可以做出中长期承诺的资金,用于“一带一路”有关的项目和能力建设,包括相关产业行业的发展,也包括通信、道路等基础设施建设。总之,有这方面的需求,丝路基金也就应运而生了。
是投资周期更长的PE
日报:丝路基金和国际上哪一类基金长得比较像?
周小川:要说和谁长得比较像,和世行的IFC、非洲开发银行的共同发展基金、中国搞的中非发展基金有点像,当然这些基金往往来自少数若干出资者,而不是向公众公开募集资金。从行为方式上看,这些基金没有太短期的需求,时间眼光上比较长一点,因此会偏重股权投资,且往往不偏重于股市中上市公司的股权,而偏重于较为初创(绿地项目、棕地项目)和未上市的项目。这些恰恰都是PE的特征。
日报:丝路基金走出去的时候,希望外部世界如何看待它?
周小川:外界可看它为PE。当然,也存在着我们自己怎么看它,和它要求我们怎么看它的问题。新加坡的GIC来中国的某些投资,就希望我们把它看作PE。丝路基金走出去,我们希望别人把它看作是一种PE,但是比一般PE回收期限要放得更长一些。
日报:丝路基金目前设计规模为400亿美元,首期资本金100亿美元中,外汇储备通过其投资平台出资65亿美元,中投、进出口银行、国开行亦分别出资15亿、15亿和5亿美元。使用外汇储备是出于什么考虑?丝路基金欢迎怎样的出资方?
周小川:谁有积极性来出资设立这样一个基金,主要看谁有可能做出中长期承诺的资金。中国外汇储备比较多,可以拿一定量的小比例来做中长期项目直接投资。外汇储备管理的大原则还是安全性、流动性、保值增值。但是既然多了,就可以拿出来一小部分用于一些期限比较长的投资。中投、口行、国开行都有这个积极性,第一批也都加入进来了。
还要看谁有知识和经验来做这个基金。有的机构可能也有直投资金,但在丝路这个领域没有知识和经验,可能就不会有参与的想法。而口行、国开行长期在周边国家以及海外投资,多年来始终关注新兴市场的投资机会,并且对情况有一定了解,他们看到这里有机会,就很积极。当然,他们的资金来源和外汇储备、中投不太一样。
其他机构如果愿意加入,不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拿出的资金和承诺是类似性质的就可以,可以在第二期、第三期加入进来,或者在子基金层面上形成合作。
日报:这样看来,假以时日,丝路基金的总规模不一定是个固定数?
周小川:这个事要动态来看,因为丝路基金的发展将是动态的。如果供求双方有好项目,又有资金来源,就可以持续做下去。当然,PE在管理和计算回报时是按每期的资金分别来做的。丝路基金有一个特点是投资期限比较长,是需要有回报的,其做的项目也要有效益。只不过是从中长期的角度来看效益和回报,它目前不含有外援性或捐赠性的资金来源。
中长期体现合理回报
日报:那么回报率介于PE和储备之间?
周小川:主要是回报期限比较长,从回报率来讲,要求不一定高,但是由于期限长,可以拿到长期的回报。一般而言,一些期限比较长的项目,初期可能拿不到回报,最初几年是宽限期,但到了后期,回报可能会比较稳定。就比如中东的某些基金,也是需要回报的,只不过对回报的需求没有那么急切。丝路基金将来与这类基金也有合作机会。
从需求的角度看,传统丝绸之路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和机遇。而“一带一路”这个提法很有远见,在地域界限上没有严格设定,有灵活性,覆盖相当多的发展中国家。总体来看,这是一个使得中国更加开放、推动各国共同发展的机会。考虑到“一带一路”的跨境基础设施建设的需求较大,产业合作和发展的空间很大,也有创造就业的大量需求,这个战略的推进符合大家的利益和共同努力的方向。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积累了一些长处和经验,若能将其用于帮助其他发展中国家,会助益大家的共同发展。此外,一些产品和服务的市场有区域性,但需要前期的开发,这种机会在新兴市场和发展中国家较多,因此通过产业合作、分工、相互融合,当地的市场有机会就能发展起来,所以,丝路基金除了有供给、有需求,还体现了克强总理刚在冬季达沃斯上强调的开放包容和合作共赢。
日报:丝路基金是主权财富基金吗?
周小川:丝路基金目前未使用主权财富基金的概念。主权财富基金有一定的国家色彩,它强调“财富”的增加,多数主权财富基金在股票、债券、并购上有显著的配置。丝路基金可能会更注重合作项目。当然,也要避免概念上产生道德风险(moralhazard),别人说你是主权财富基金,你的钱给我,就算是国家援助了。丝路基金在外还是应大致上看作PE,是回收期限更长的PE。
日报:但是PE背后一般没有国家战略。
周小川:对中国而言,国家战略并非只强调中国的利益,而更加强调对外开放,与新兴市场和发展中国家共同发展,也是全球经济未来趋势的重要组成部分。丝绸之路在历史上的意义就是通过贸易发展,实现大家互利共赢,因此,未来丝路基金管理层在选择项目的时候,显然也会建立在互利共赢的理念之上。“一带一路”已逐步在若干国家领导层面上形成战略共识,而对丝路基金来讲,这是投融资的机会。为此,战略是更高层面上制定并推行的,丝路基金则是抓住机会,提供金融支持和服务。
不是中国版的“马歇尔计划”
日报:有些人把丝路基金称为中国版的“马歇尔计划”,这是不是一个恰当的提法?
周小川:我认为这个提法不恰当,“马歇尔计划”是二战之后美国特殊地位的产物。今天,中国人均GDP约7000美元,位于中等收入国家水平,在全球的情况和当年美国有很大不同。
中国的一大特点是储蓄率高,这有一系列的原因,有人解释为预防性储蓄,有人解释为文化价值观所致。储蓄率高,一部分资金就会走出去,外汇储备就要走出去。这是由宏观经济恒等式决定的:储蓄多,要么用于国内投资,要么用在国外投资,其中包括外汇储备的运用。外汇储备往往是通过净出口的差额积累而来,从宏观经济恒等式看,其根源之一是储蓄率高。全球金融危机期间,有人批评我们储蓄过剩,这个批评是否成立暂且不论,储蓄率高有其长处也有短处,但这是不是最佳选择、是不是最佳资源配置?取决于你的宏观经济分析框架。既然储蓄率已偏高,外汇储备比较多,而且也不是短期能够改变的,就需要有一部分用于走出去,把资金拿到国外运用,这就是丝路基金要做的事。
中国的人均GDP在全球才刚刚算是中等收入国家的水平,我们还在努力“奔小康”。因此,从本质上说,丝路基金和“马歇尔计划”不一样。
日报:丝路基金运用外储走出去,国际地位不断提高的人民币也正在加速走出去,有没有一些机制和安排可以让人民币和外储结合走出去?
周小川:这是非常复杂的问题。如前所述,有贸易顺差就可能会有储备积累,储备积累要么在国家手里,要么在民间。在国家手里,要走出去,在民间手里,民间也会走出去,这是同一道理。与此同时,人民币国际化的势头也开始了。这时,就出现了新情况,多出来的储蓄可以不表现为外汇顺差收入导致的储备积累,而是直接以人民币的形式走出去,这中间会有一部分人民币对外汇的替代。不过,目前总体来看,大逻辑还是从储蓄偏多到国际收支顺差,然后到外汇积累(包括民间和官方),然后是外汇走出去投资的扩大,这是主线。
日报:在丝路基金的对外投资中,人民币和美元可以共同使用吗?
周小川:现在暂时走的还是两条路,虽然背后在某种程度上是有关联的。人民币走出去的基金目前有两个,一个是上海的赛领基金,一个是云南的云盟基金,两者都是人民币直接走出去寻求投资机会的基金。不排除将来还会有更多人民币基金走出去。从长远来看,有一天中国的对外投资会不以币种为主要特征。不过,目前来看还是有区别的,丝路基金是外汇为主的对外投资基金。
不谋求成为多边开发机构
日报:丝路基金是否谋求未来成为多边开发机构(MDB)?
周小川:目前没有这样的想法。第一,多边开发机构以贷款为主,丝路基金以股权为主。第二,多边开发机构在其架构下各国都要参与出资,但在PE类基金,由那些有资金且想投资的主体加入,往往主体个数有限;只需要接收投资的,可以拿好项目来吸引资金,就没必要加入投资者的行列。PE的概念就是不搞公开募集资金,为此,结构上和决策上相对更加简单灵活。
若是多边开发机构,还会有国别覆盖、政治考量等平衡因素,但PE类机构,就看哪个项目好,项目该做的基础工作做到了,既对当地有好处,中长期来说也有合理回报,就可以投。清晰简单,不需要太多的平衡术。
日报:国内外的类似投资者都可以通过市场化方式加入丝路基金吗?
周小川:对,道理上,资金可以来自不同主体,但相互之间会需要一段观察期、磨合期,看是否志同道合。不过,丝路基金不会刻意追求多边国际组织的代表性和待遇,例如税收、人员地位等方面的优惠。当然,一般PE都不会要求这些,主要靠技能,入乡随俗。当然,如有优惠政策我们也乐见其成。
未来可设子基金
日报:丝路基金如何汇集人才?高层人员来自何方?
周小川:首先,央行起了牵头筹备的作用。丝路基金成立之后会独立运作,企业化运作,包括其人才选用。首先它要回答要什么样的适用人才。我认为它需要优秀的混合类人才。丝路基金需要这样的人才:第一,既然是做投资,就得懂投资、懂金融、懂财务。第二,主要做国际投资,就要懂国际,对特定国别有了解,有知识和关系积累。第三,还有很重要的一条,要懂点工程,特别是工程项目的财务,熟悉工程的可行性报告和财务报告等等。第四,投资的项目分布不会是天女散花,会集中在几个重点行业,因此需要对几个重点行业有一定知识或经验。第五,最好有适用的外语,才易于出去打交道。
不难看出,目前在这些方面样样在行的人才稀缺,那么当前只能靠拼盘,要想办法把有不同特长的人凑起来,靠合作、靠互补、靠再学习。口行和开行这些年在传统的丝绸之路一带积累了不少经验,在国别、政治、经济、法律、人脉上有一定的基础,同时也懂行业,了解项目融资和项目核算。人民银行对国际业务有一定积累,有国际人脉,也懂金融,但是在项目方面基础较薄弱。因此,丝路基金这个经营团队需要各方面的人才,要综合搭建。
即使汇聚了各方面的人才,也难以覆盖所需行业对人才的各种需要,因此在某些行业的项目投资中,丝路基金可能会设立子基金。一种子基金是以某行业为切入点,例如,选择电力方面的项目较多,就可以选用电力行业的部分人才,加上金融人士,还有了解国别的人才,组建电力子基金,直接负责管理一部分资金。另一种子基金可以基于区域,例如一些人才对某一区域非常熟悉,有相当多的当地人脉,就可以做一个该区域的子基金。子基金的好处,一是有利于搭建专门团队;二是有利于财务核算,建立有效的激励和考核机制;不需要把所有人都放到高层管理架构中去。丝路基金顶层可能偏重融资结构、财务管理、战略布局和风险总控等。
日报:未来丝路基金和口行、开行主要是协同还是竞争关系?
周小川:是协同。口行和开行的业务仍以贷款为主,但这些年也发展了直投,例如开行的国开金融、非洲发展基金和口行的东盟基金等等,它们过往的积累有利于丝路基金未来的发展。
虽然竞争无处不在,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协同:一般项目都需要债权融资和股权融资相配合,设想一下,丝路基金联合其他投资者共同投资股权,这时,一些本来因缺少资本金而难于获得贷款的项目就容易启动了,这时口行和开行可以跟进发放贷款。中投也可以附加参与一部分股权投资。将来如果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正式启动了,丝路基金也可以与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安排做股权或债权投资上的合作。如此一来,未来大家之间更多是协同和配合关系。
关于丝路基金
●2014年12月29日正式注册,2015年1月6日召开第一次董事会会议
●区别于主权财富基金,类似于私募基金(PE),是比一般投资期限更长的PE
●项目要有效益,中长期体现合理回报
●不是中国版的“马歇尔计划”
●不谋求成为多边开发机构
●是外汇为主的对外投资基金,国内外投资者可通过市场化方式加入
●团队综合搭建,需要各方面的人才
●未来可基于行业和地域设立子基金
●与中投、口行、开行是协同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