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范围的“货币战争”,并非是空洞的伪命题,一直在或隐或现地存在。在美国次贷危机爆发后,美元全球货币绝对霸主的地位,已悄然演变为发达经济体的货币盟主,尽管仅是从霸主到盟主的些许差别,但这却是在持续贸易逆差以及巨额债务之下的美元,试图维持其既得利益必然的次优选择。
而与此相对应,我国作为全球第一大新兴经济体、经济总量第二经济体,在经济持续高速增长(尤其是外贸出口)之下,早已感受到货币势能不对称所带来的苦楚,而这种苦楚在美联储持续量化宽松的货币政策之下(其他发达经济体货币亦是如此),正日益激发起人民币奋起应对的力量,并且或被动或主动地向新兴经济体货币准盟主的位置靠拢。
发达经济体与新兴经济体分野日益明显的货币结盟格局已经形成,以美元为盟主的发达经济体货币,以及以人民币为准盟主的新兴经济体货币,更已有冲突进一步加剧的迹象——3月5日,美国财政部副部长布雷纳德表示,“G20国家必须履行汇率承诺,中国必须使人民币汇率市场化。”
尽管,美副财长敦促人民币汇率市场化的理由看似充足,“有管理的汇率制度会造成贸易保护主义压力,中国需调整贸易政策以使其符合国际规范。”但是,只要略晓国际货币史者,就知此言要么无视现实,要么暗藏玄机——这是因为,其一,自2005年汇率改革以来,我国已连续三次扩大人民币汇率区间(分别为0.3%、0.5%、1%),汇率区间扩大速度不可谓不快,人民币升值幅度亦不可谓不大,迄今升值幅度已达24%;其二,美副财长所指人民币为“有管理的汇率制度”,焉不知全球货币(除美元外)哪个汇率制度没有管理?美元实行汇率完全自由浮动,是因为美元作为全球最重要储备货币,其汇率浮动风险实际已由全球承担,而其他国家货币依照“三元悖论原则”(货币政策独立、汇率稳定、资本流动,三者最多只能选二),自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面对彻底无锚(此前为金汇兑本位)的美元,均只能无奈选择放弃“汇率稳定”,当下即使如欧元、英镑、日元等全球其他储备货币,其所实行的亦是“有管理的汇率制度”(汇率区间为3%),而不是所谓的完全自由浮动的汇率制度。
难道美副财长对全球货币的汇率特征不甚明了?还是对人民币近年来的汇率区间扩大熟视无睹?都不是!如果说,美国此前多次指责人民币为“有管理的汇率制度”,是为了逼迫人民币加大升值幅度,那么,在人民币8年升值24%,且人民币兑美元间隙性贬值已经频现的情况下,应该说,此番美副财长对人民币汇率管理制度的指责,其核心诉求可能已不是逼迫人民币升值,而是另有玄机。
这种玄机的触发背景是,在整体经济实力大增之后,我国政经界人士对人民币国际化的呼声日益兴起,试图通过人民币国际化赢得与经济实力相对等的货币地位,反击美元的货币霸权,从而在美元、欧元、日元相对弱化之下,加速拓展人民币的全球影响力——而“加大人民币汇率市场化改革”和“保持人民币稳步升值态势”,恰恰是国内相当一部分人民币国际化论者所认为的前提条件,亦即是说,他们认为,人民币国际化欲想取得成功,必须加大人民币汇率市场化改革,以及确保人民币稳步升值态势。
这种思维貌似有理,因为汇率市场化是货币国际化的前提条件,而人民币升值效应则可强化海外市场对持有人民币的欲望,故而美副财长对我国汇率政策的指责,可谓是洞察这一玄机后,对我国相当部分人民币国际化论者的间接呼应。而我们如果对此过于轻信,则极可能使《华盛顿共识》对拉美等国的伤害再次重现。
汇率市场化当然是人民币国际化的前提条件之一,但问题是,汇率市场化并非一定是“完全的”,亦可以是“有管理的”,这在上文中已有详细阐述,当下全球主要货币(除美元外)实际推行的,亦皆是有管理的汇率市场化。而人民币汇率市场化改革,自2005年起已三次放大汇率区间,当下人民币1%的汇率区间,尽管与欧元、英镑、日元3%的汇率区间相比,还明显存在差距,但事实已经超前于人民币走出去的深度——虽然,近年来人民币(以及相关金融机构)走出去的广度,是有目共睹的,从区域来看,当下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业务,已遍及东盟、日韩、金砖国家、拉美、非洲和欧美等全球绝大多数国家,从范围来看,当下人民币走出去已涵盖结算、互换、债券以及储备等多数功能,但是,人民币走出去的广度,并不代表人民币走出去的深度,事实上,我国当下的外贸结算,其高达90%依然是以美元、欧元、日元等发达经济体货币结算,而将人民币作为储备货币,当下亦仅有菲律宾、马来西亚、白俄罗斯和俄罗斯等极少数国家(且与美元、欧元等相比,人民币在上述国家的储备份额中占比甚小)。除此之外,我国大型金融机构虽然绝大多数已在海外设立分行,但是经营范围依然过窄(以结算为主),海外市场贡献率亦过低。以我国国际化特征最为显著的中国银行为例,其海外资产占比至今不足1/4,利率贡献率仅有1/4左右,至于国内其他金融机构的国际化,则更是不足道。
币值的相对稳定亦当然是货币国际化的前提条件之一,但是,“相对稳定”决不等于“单向升值”。固然,处于持续升值阶段的货币,会强化国际投资者的持有欲望,可这种持有,往往是国际资本“走进来”,而与该国货币走出去无涉,国际资本通过投资境内资产或证券,享受货币升值收益。而与此相对,如果货币升值效应不明显或形势陡转,那么先前蜂拥而来的国际资本,亦会瞬间即逝,从而给一国造成巨大的金融动荡,上世纪90年代末的亚洲金融危机,以及本世纪初的拉美金融危机,即是上述错误逻辑的牺牲品。事实上,即使一国货币持续升值且不发生大的金融危机,也不代表会给该国货币国际化提供正能量,以日元为例,其过去20年整体维持着大幅升值走势,但日元国际化不仅没有加速,反而呈现相对倒退之势,日元在全球货币中的结算地位和储备地位,与20年前相比,均已出现不同程度的弱化。而即使以“自由浮动汇率制度”而自居的美元,实际上,亦通过持续量化宽松的货币政策,对美元汇率进行间接影响(或操控)。
在人民币正试图通过国际化取得与自身经济地位相对等的货币势能,并且已被动或主动推向新兴经济体货币准盟主地位之当下,人民币国际化更应谨慎推进,而不能让主观豪迈情绪导致行动的盲目,更不能受“汇率市场化”、“货币升值”等货币国际化理论的牵制和影响,从而主动或被动地陷入到“被国际化”的歧路。
人民币切莫走上“被国际化”的歧路,而应审时度势、渐进推进,走好与自身经济发展水平,以及金融体制现状紧密联系的实践之路。实际上,之于当下而言,在人民币国际化方向已明、路线图已经初定之下,汇率市场化的区间波动幅度,以及人民币升值的方式和时机选择,均仅是人民币国际化必要的技术环节,而不构成人民币国际化能否成功的充分条件。而与技术环节的考量因素相比,中国经济未来的可持续发展以及中国金融体制的深化改革,才是推动未来人民币国际化更为主导性的因素——缺乏可持续发展的经济,人民币国际化只会取得适得其反的恶果,系统性的经济危机更可能因此而来;而缺乏金融体制的深化改革,则我国金融机构的海外市场拓展,将难有真正的深度介入,更难以取得真正的市场效率,人民币国际化将因此缺少可以依凭的市场平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