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公司安排两人从北方携现金300万元驾车至上海，在世贸停车场将钱给了力拓公司的王勇，‘直接给了5个纸箱的百元大钞。’”以上的证人证言虽然触目惊心，但更让人吃惊的是，由于上述商业贿赂行为扰乱了市场，损害了中国钢铁行业的竞争力，导致2009年铁矿石谈判终止，仅首钢和莱钢的损失即达10.18亿元。

　　为此，《每日经济新闻》将涉嫌对力拓公司进行贿赂的20家企业一一进行了梳理，试图发现当中的内在联系，并探寻这一事件背后中国中小钢铁企业生存现状和面临的困境。

　　类别一“中间人”型

　　高波、李氏兄弟牵出四家企业

　　有证据显示，敬业钢铁、轧一钢铁以及中建材进出口向力拓购买铁矿石时，其中均有高波的身影。

　　4月1日，当《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联系上高波时，他表示对于铁矿石问题不能接受采访，并且对于充当敬业钢铁、轧一钢铁及中建材进出口行贿中间人的问题予以了否认，“没有这回事。”

　　高波所在的钢铁现货交易公司相关人士对高卷入“力拓案”也表示出关注，“我们自己内部也要查一下。我们一般不会参与贸易当中，像高波卷入这么深的可能比较小，我们不是直接参与贸易，和钢贸企业也没有这么深的利益关系。”

　　尽管当事人进行了否认，但记者发现，由高波牵出的3家行贿方皆大有来头。

　　敬业钢铁2002年10月建成，隶属河北敬业集团，据其官网介绍现有员工11000名，总资产90亿元，已形成铁、钢、材各600万吨的生产规模。2008年12月，敬业钢铁与力拓签订为期5年、每年100万吨的长协协议。公司相关负责人李慧明在作证时称，为了进入力拓长协名单，李慧明通过高波给了力拓上海代表处首席代表胡士泰100万元。

　　不过，敬业钢铁一位办公室负责人对于公司涉嫌力拓行贿一事反应强烈：“没法回答，没有的事怎么回答。”当记者表示经多方调查已掌握了行贿的钢企名单后，她改口说：“我明白这个事，你不用问我们负责人……名单有问题，我们没法回答你。”

　　轧一钢铁属国有控股的股份制企业，现有员工3000多人，主要产品为热轧宽带钢，年可实现销售收入80亿元。据参与庭审的人士透露，2008年10月，葛民强帮助轧一钢铁获得长协协议，从而获得了30万元的好处费。对此，轧一钢铁办公室负责人1日表示，公司领导都出去开会了，并称对于行贿“整个公司都没有听说这方面的事”。

　　中建材进出口是1985年由外经贸部批准，在北京注册成立的建材行业外贸企业，据海关统计，该公司2007年累计进口铁矿石405万吨，成为进口铁矿石的主要供应商之一。有信息显示，中建材进出口涉嫌行贿力拓的人员为科级负责人吴翔，代表公司通过中间人高波，涉嫌向葛民强行贿13.58万美元，从而在2009年获得了力拓铁矿石现货。不过，当记者通过中建材进出口上海公司辗转联系上担任铁矿石科科长的吴翔后，吴态度很避讳，只简单回应了一句“我不清楚，力拓行贿的事情是没有的”，便马上挂断了电话。

　　而做船务代理的李氏兄弟则牵出另一大企业中化国际。据透露，2007年和2008年，中化国际涉嫌给予葛民强“好处费”分别达212万元、43.7万美元，获得与力拓签订铁矿石贸易合同。基于这种“友好关系”，中化国际在2007至2009年中从力拓购买了7.5船120万吨现货铁矿石。有证据显示，在佣金费分配上，葛民强与李氏兄弟以及中化国际矿产部门负责人梁若东都有一定比例的约定，“梁若东跟中间人李涛、李波兄弟还有葛民强分钱比例是2:4:4，后来变成2:2:6。”知情人士透露，葛民强能获得佣金的4~6成，这样他在招标前会把力拓的现货标底透露给梁若东，帮助中化国际在现货招标中中标。“力拓案的4人主要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回馈各企业。”

　　当记者就此向中化国际方面表达采访意向之后，6日，该公司董秘兼新闻发言人刘翔致电《每日经济新闻》，表示中化国际高度关注此事，也进行了相关情况的核实。现在得出的结论是：“中化国际的铁矿石业务是从事代理进口业务，在相关操作中是完全依据法律法规和贸易合同，不存在违法违规的问题。”

　　至于中间人李氏兄弟的问题，刘翔解释称：“应该这么说，中化国际是代理进口公司，代理进口服务是按照国际商业惯例进行合作的。我们在与力拓进行初次业务合作的时候，是有中介公司通过‘居间协议’介绍我们与力拓认识，中化国际跟中介公司签署了相关协议，也就是‘居间合同’，这也是有法律依据的，操作过程中也完全按照规定。我们认为，公司自身经过清查，是不存在违规的。”

　　刘翔还表示，“‘居间合同’中的咨询费是商业行为，而我们跟力拓只是贸易往来，中化国际的合同义务只到中介为止，至于中介公司与力拓的往来，这与中化国际无关。”刘翔同时否认了梁若东参与分成的说法，“根据我们调查的结论，没有这一情况。”

　　类别二“丰厚回报”型

　　受贿人对企业迅速壮大起了“重要作用”

　　除上述提到的4家企业之外，涉嫌卷入行贿力拓的还有国丰钢铁、日照钢铁、荣程钢铁、山东万宝集团、安泰集团、广富集团、晋城钢铁、传洋集团、安阳保泰盈和山西建邦集团等企业。

　　据国丰钢铁官方网站介绍，公司成立于1993年，具备年产铁、钢、材各800万吨的综合生产能力，拥有总资产209亿元，职工1.5万人，现为中国钢铁工业协会会员、河北省冶金行业协会和全国工商联冶金业商会副会长单位。

　　记者获得的信息表明，国丰钢铁跟力拓签订每年100万吨、为期5年的长协合同后，胡士泰向该公司索取好处费的计算标准为一船现货30%的利润。“国丰钢铁为了争取成为拿货更优惠的长协公司，经多人和多家公司辗转，将近80万美元的好处费提现交给了胡士泰。”不过，当记者6日试图就此向国丰钢铁核实时，公司方面的人士表示负责人不在，无法对此置评。

　　日照钢铁与杜双华卷入力拓案此前由《每日经济新闻》最早爆出。随着案情不断被披露，力拓集团控股子公司罗伯河铁矿公司上海代表处原销售主管王勇比胡士泰吸引了公众更多的目光。法院一审认定，王勇索取日照钢铁前实际控制人杜双华900万美元及300万元巨额好处费；而在杜双华的证人证言中也体现出，王勇对日照钢铁的迅速壮大起了重要作用。

　　不过王勇对此表示，900万美元是向其弟王伟经营的日照洁安经贸有限公司及日照市大海机电工程有限公司的借款，该款来源于它们的铁矿石贸易收入，由杜双华帮忙转至王勇的香港银行账户，人民币300万元也是为购房向杜双华借的钱。后来王勇又辩称，900万美元是与杜双华赌博赢的钱。

　　据悉，王勇在香港专门成立了独资的达利高贸易有限公司，大部分受贿款都打往该公司在香港渣打银行的账户。根据侦查机关工作记录，在案发前，王勇在香港的8家银行账户上仍有港币、人民币总值近亿元。

　　2009年，王勇提出要借钱买房，杜双华在2009年6月安排两人从北方携现金300万元驾车至上海，在世贸停车场将钱给了王勇，“直接给了5个纸箱的百元大钞。”

　　据出席庭审的人士事后回忆，王勇在庭审中自认为他对另一家年产量超过500万吨的钢铁企业——荣程钢铁的发家亦起到了“功不可没”的作用。在王勇眼里，荣程钢铁前身仅是一个连办公场所都没有的小企业。依靠他的专业指点，荣程钢铁借着国丰钢铁的厂房，在眼皮底下骗过了罗伯河铁矿公司澳方决策者，最终签订了长协合同。王勇除了负责向公司推荐客户，还担任了双方商谈的翻译。据称，荣程钢铁董事长张祥青在商谈过程中屡次说漏嘴，王勇通过不翻译的方式帮助其过关。

　　而荣程钢铁办公室一负责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则表示，“这个方面我们没有接到消息……公司是有和力拓过合作，但都是很简单的合作，不像宝钢这种大企业有深入的合作，比较浅的。”

　　而公司另一不愿具名的负责人6日向记者表示，此前上海市第一人民中级法院已到荣程钢铁就力拓案的情况调查了3次，“关于荣程钢铁行贿的说法是无中生有的。”他进一步表示，2003年前后力拓刚刚入驻中国，还没有市场，力拓在遭到首钢的拒绝以后，“才找到了荣程钢铁，我们也是抱着试验一下的心态与力拓签约的，当时是力拓求着中国钢企签的约，荣程钢铁没必要行贿。”

　　涉嫌行贿的第8家是山东万宝集团。据透露，山东万宝集团以低价拿到货后，曾被船务部门工作人员要求增加每吨2.5美元的海运费，后来，山东万宝集团为此在上海淮海中路的欧米茄专卖店购买了两块价值13.76万元的欧米茄手表，一块给了船务部门工作人员，一块给了刘才魁，并被刘一直放在办公室抽屉中。对上述说法，山东万宝集团一薛姓负责人表示：“领导都出差了，不能接受采访。”

　　安泰集团的主营业务为焦炭和生铁。据出席庭审的人士透露，“安泰集团给了刘才魁39万元，以帮助安泰集团参加现货竞标，一共中标了3次。”当记者与该公司董秘办取得联系，试图求证相关情况时，安泰集团董秘办人士表示董秘正在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并称“我们应该是不会出这方面问题的。”

　　涉嫌行贿的第10家企业是广富集团。相关证据显示，广富集团涉嫌行贿15万元，地点在香港新世界大厦一家餐厅，之后以指数形式获得8万吨现货，而涉嫌行贿的是一位张姓人员。但当记者联系广富集团办公室时，对方表示负责铁矿石这方面业务的人员中没有一个张姓人员，而唯一有机会和铁矿石接触的人员就是广富集团的老总；而对于涉嫌行贿一事，该人士表示“肯定是胡说，这不可能。”

　　涉嫌卷入行贿事件的另一家企业晋城钢铁是山西晋城最大的民营钢铁集团，据披露2010年形成年产铁380万吨、钢360万吨、材350万吨的生产能力。《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了解到，该公司是以指数形式采购了一船现货，为此支付了90万元贿款。而晋城钢铁方面对记者的询问也只回应称，“不知道这个情况，领导都出差了不在家。”

　　山东传洋集团有员工2000余人，主要以生产带钢、槽钢、角钢等为主，年生产总量可达130余万吨。知情人士透露，“传洋集团从力拓采购了半船现货，贿款有27万元，贿赂地点在上海新锦江大酒店停车场。”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公司方面回应称的确和力拓合作过，但记者一问到涉嫌向力拓行贿的情节，相关负责人付之一笑，问道“行贿多少？给谁的？”之后该负责人又追问记者这些资料来源的途径，记者告诉他是从知情人士手中得到的，他最后表示，“我只负责业务方面，其他的不太了解了。不过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被记录？”

　　涉嫌行贿名单上的第13和第14家企业安阳保泰盈和山西建邦集团之间据称存在着拼货的关系。

　　山西建邦集团现有职工3200人，是一家集进出口贸易、发电等为一体的跨区域经营、跨行业发展的综合性的中型企业集团，据介绍现有装备具备年产220万吨优质铁、120万吨钢、材的能力，是中国钢铁协会会员。而安阳保泰盈没有进口铁矿石的资质，为此，受刘才魁指导，安阳保泰盈完成了与山西建邦集团的拼货。

　　据知情人士透露，2007年，刘才魁告知安阳保泰盈，山西建邦集团准备购买力拓一船铁矿石，安阳保泰盈可以同一价格购买。最终，安阳保泰盈购得4.3万吨铁矿石，借此“获利67万余元”。2007年11月22日，刘才魁收受安阳保泰盈给的20万元人民币。而另一方面，“刘才魁以买房缺钱为由，向山西建邦集团索贿50万元，山西建邦集团最后派人给了刘才魁30万元，之后刘向上级推荐该公司进入铁矿石销售名单。”

　　类别三“拼货”型

　　无资质企业借他人名义低价拿货

　　刘才魁收受贿款的对象大多数是无铁矿石进口资质的企业，它们必须依托一些进入长协序列的钢铁公司的名义，才能从力拓处采购铁矿石。为此，相关企业在拿到矿石后，向刘支付一定的费用是很自然的事情。但相应的被冒名依托单位居然也会对刘才魁表示感谢。据知情人士解释，这是因为和会员制积分一样，名下进口矿石数量越多，证明实力越雄厚，会更有利于与力拓的长期合作关系。

　　香港泛亚与山东石横特钢集团有限公司便是上述情况的典型例子。

　　香港泛亚没有进入铁矿石招标的资质，而石横特钢是民营钢铁联合企业。据该案庭审记录显示，香港泛亚以石横特钢名义参与力拓的现货竞标，与大部分招标灰色路径相同，刘才魁会在每次招标前将招标的底价和其他买家的出价情况告知香港泛亚。2008年，香港泛亚一负责人从其个人汇丰银行账户提取15万美元，汇入了刘才魁提供的香港汇丰银行账户。

　　石横特钢则默许这一行为。当时刘才魁表示，如果由石横特钢出面竞标，香港泛亚实际购货，这有助于石横特钢成为力拓长协客户。

　　卷入“力拓案”的山东华信被指给了王勇11.58万美元的好处，托他帮忙购买铁矿石。由于2009年之际的铁矿石是卖方市场，山东华信最终依靠王勇帮助，才从另一家铁矿石贸易企业转让得到了一船货。

　　还有证词称，王勇在铁矿石海运过程中，帮助关系企业调换矿石品种以降低成本。金融危机发生后，长协矿和现货矿出现了价格倒挂，王勇帮助一家大型钢铁企业将没有执行的长协矿指标进行了调整，并让其未经现货竞标优先获得现货矿，在船期安排上也尽力搞定了“最低船价”。不过，王勇坚称自己是力拓销售团队中的最低一级，没有权力签订长协合同和给货。

　　第17家涉嫌企业——日照中瑞也给予王勇“好处费”，以获得铁矿石。据透露，2009年4月至6月期间，王勇收受日照中瑞好处费38.53万美元，折合人民币263万元。

　　第18家涉嫌企业普阳钢铁也卷入其中。出席庭审的人士表示，普阳钢铁向王勇透露想进入长协，“由王勇给其作咨询工作，后在上海东湖宾馆对面的小南国支付王勇咨询费50万元。”

　　另一涉嫌企业上海明赋勤被指由其负责人送给刘才魁4万美元，作为拿到半船货的好处费。上海明赋勤自称是一家服务中国钢铁行业的专业国际性贸易公司，业务范围主要涵盖矿石、生铁、废铁及各类钢铁产品的进出口贸易。

　　第20家涉嫌企业——香港来宝是来宝集团旗下成员之一，主要为钢铁行业提供铁矿石、铬矿、锰矿、氧化铝和铁合金等各种原材料。出席庭审的人士指出，香港来宝以指数定价形式获得两船现货。知情人士透露，“公司在华都夜总会给了刘才魁一个黄色信封，内装2万美元好处费。”

　　新闻观察

　　中小钢企民营钢企的无奈

　　不难看出，上述20家涉嫌行贿方多为民营钢企。在胡士泰等4人受审的同时，身陷行贿力拓漩涡的20家钢企、钢贸企业背后折射出的中小钢企生存困局更令人深思。

　　知情人士透露，在金融危机后，长协矿价格高于现货矿，力拓销售团队便让多家中小钢铁企业加入长协序列，以“一船高价长协矿加一船现货矿”作为加入长协的条件，趁机推销囤积的铁矿石。而中小钢铁企业考虑到暂时吃点亏但以后货源能够相对稳定，便只能咬牙同意。

　　“民营中小钢企也很无奈。”一位不愿具名的钢铁行业分析师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中国目前仍缺少铁矿石资源，但又是全世界最大的钢铁生产国，资源就成了最头疼的一个问题。到目前为止，中国钢企对进口矿的依赖已经达到70%，大量中小钢企没有矿山，拿不到国产矿，而在进口矿这一方面又缺乏相应的资质，拿不到长协矿，因此如果国外的大型矿山向他们伸出橄榄枝，答应给他们一定折扣的铁矿石，中小钢企肯定会趋之若鹜。

　　“以往三大矿山的长协矿也是有资质考核的，只有当需求量、产能达到一定的标准时才能买给你。小的钢企分布零散，需求也不大，因此以前矿山是不会跟中小钢企接触的。2009年~2010年，三大矿山为了获得最大利益，在铁矿石谈判中开始跟中小钢企有所接触，只要达到一定的量，就可以打一些折扣卖给中小钢企。这其实还是符合商业行为的，即拉拢一些中小钢企，作为谈判的突破口。”该钢铁分析师称。

　　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前，力拓很少直接与贸易商和小钢企签署长协。随着金融危机到来，当长协价高于现货价后，中国大型钢企等长协客户出现大面积违约，力拓的大门便向小钢厂及钢铁贸易公司开启，胡士泰等4人有推荐长协客户的能力，这因此引出违法行为。

　　据知情人士介绍，力拓中国的胡士泰们可以给中小钢企不同的折扣，“而在折扣多少以及资质考核等方面，胡士泰他们可能拥有很大权力，可以决定哪家企业得到30%或者40%的折扣，而每家钢企都想获得更大的折扣，这就会产生一些违法行为。”

　　而这一局面对大型钢企极为不利。“这会造成队伍不统一，对大型钢企影响较大。”“力拓案”一审判决书称：由于4被告的行为损害了中国钢铁行业的竞争力，导致2009年铁矿石谈判终止，仅首钢和莱钢的损失即达10.18亿元。

　　2004年前后，铁矿石长协价格远低于现货价格，差价最高时超过100美元/吨。有进口铁矿石资质、手握长协订单的钢铁企业和贸易商，把铁矿石转卖到现货市场，此举的利润甚至比做钢铁主业都高。

　　一位钢铁业人士表示，大钢企一直存在将多余长协矿拿到现货市场倒卖的行为，而中小钢企只能拿到2手或3手货，因此肯定更愿意从力拓手中直接拿到货。“中小钢企今后只能从生产工艺和管理上找到出路，原料上他们不具有优势。”上述人士称，“不过，治标还需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