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洪九从18岁学习矿井建设至今，整整60年，从未离开过这个行业。从一名技术员，到原煤炭工业部副部长，现任中国煤炭工业协会名誉会长，他经历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煤炭行业几乎所有的兴衰起落。时至今日，78岁的他依然对这个行业满怀忧思，并尽自己所能，为其奔走、呼号。

　　煤炭行业陷入今日之境地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此次危机能否顺利渡过?今后煤炭行业该如何发展……濮洪九日前接受本报专访，谈古论今，展望未来。

　　形势搞煤炭的同志应该深刻理解，煤炭高速发展期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低速调整期

　　“不要再寄希望于国家经济发展速度一加快，经济形势一好转，煤炭又进入一个像‘黄金十年’那样的发展时期。”中国煤炭工业协会名誉会长濮洪九说，“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过去了。”

　　他用充足的理由论证了这一点——

　　国际经济复苏还很困难。美国皮博迪能源公司的总裁说，美国的煤炭也面临天然气的竞争压力、环保的压力和群众的质疑。

　　国内经济正处于增长速度的换挡期、结构调整的阵痛期。在这个大背景下，煤炭需求增速放缓，加上雾霾极端天气的出现，国家加大了对生态环境的治理力度，要减少煤炭消费量。

　　但前10年发展，我国煤炭产能建设超前，进口煤又大量增加。

　　多种因素叠加，导致供大于需、库存上升、煤价下跌，煤炭行业经济形势严峻，而且国家的发展战略进行了调整，要发展新能源，还积极开展国际合作，寻找油气资源。

　　“能源革命对煤炭来说，挑战大于机遇。”濮洪九说，“搞煤炭的同志应该深刻理解，煤炭高速发展期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低速调整期。煤炭的消费量要减少，煤炭的质量要提高。”

　　他认为，只有对形势正确判断，才能正确制定下一步的发展战略。从整体形势看，煤炭消费量要逐渐压减，并且必须清洁利用。虽然一定时期内煤炭还会保持增量，但从曲线看，趋势是向下的。

　　观念煤炭行业最大的问题是观念的问题，思想不开阔，这是多年来的历史原因造成的

　　“搞煤炭的同志为什么认识滞后?”濮洪九追寻到了历史原因。

　　从历史上看，我国富煤贫油少气，煤炭一直是主体能源。长期以来，国家在发展过程中对煤炭的需求特别急迫，一直要求煤炭增产，甚至提出“千军万马、千方百计、千山万水找煤、挖煤”。

　　1979年，国务院领导同志在接见新任命的煤炭工业部部长高扬文时说：“煤炭工业部是个‘要命’的部，30年来经济工作抓这个、抓那个，还不是抓煤炭。煤缺了，一切都无从谈起。”因为煤炭太重要，国家出了很多鼓励生产的政策，同时管得也很严。开矿国家投资，生产多少国家定，分配给谁国家定，价格多少国家定。

　　“为什么煤炭行业研究生产的人多而研究经济的人不多?”濮洪九说，因为这个行业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生产。矿务局管了千军万马，但是从市场经济的角度看，就是个生产车间。当时煤炭生产条件艰苦，当煤矿工人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增产翻番作贡献。

　　因为短缺，所以长期以来都以产量论英雄。在煤炭工业部时期，有矿务局产量超过了千万吨，煤炭工业部部长都会亲自去开庆功会，千万吨矿务局的局长也会得到重视和提拔，其中不少人因此当上了煤炭工业部的领导。

　　这段历史及长期以来形成的观念，至今仍然深深地影响着煤炭行业。

　　“黄金十年”，煤炭行业主要是产量增长。濮洪九印象最深的是各个煤炭企业搞“十二五”规划时，大家的产量目标全是翻番。原本产量1000万吨的，规划搞2000万吨;产量5000万吨的，规划搞1亿吨;而产量1亿吨的，就规划搞2亿吨。他当时接触到的煤炭企业的规划产量已经超过了国家“十二五”规划的总产量。

　　“现在回过头来想，很多企业做大了，没有做强。产业结构调整做得不够，基本上都是扩大再生产。”濮洪九说，“黄金十年”的发展，煤炭行业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有的企业发展的模式不对路。

　　他认为，当前煤炭企业限产难，思想障碍也是这个历史原因，有的企业仍想以增产补降价的损失。这次治理产能过剩国家动了真格，如果抓得紧，思想转过来了，可能有效果，如果抓得松，那就未必了。

　　“煤炭行业最大的问题是观念的问题，这个行业的人都非常好，特别真诚、实在，尽职敬业，苦自己、作贡献，就是思想不开阔，这是多年来的历史原因造成的。”濮洪九说起这个颇为感慨。

　　他说，当年缺煤，国家采取一切措施让增产，给了好多政策，那是当时的形势所迫。现在形势变了，国家不那么缺煤了。好多新情况，煤炭行业必须认识到，再搞以产量论英雄不行了。

　　“现在形势已经逼人了。当前市场和环境因素在倒逼煤炭行业转型发展。”在认清形势、转变观念的基础上，濮洪九认为，煤炭行业要对管理体制、产业结构、发展模式进行改革创新，才能适应新环境的变化和市场经济竞争发展的要求，必须大力推进煤炭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和结构调整，提升煤炭发展的质量和效益。简而言之，就是煤炭行业必须走安全、洁净、高效之路。

　　安全不缺煤了，凡是冲击地压大、瓦斯突出、煤质不好的，都可以不开采

　　煤矿在安全生产上，濮洪九总结，这些年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国家煤矿安全监察局等机构抓得紧，措施得当，很有成效;有提取安全生产费用的政策，总共提取了2900多亿元安全费用，在安全装备、管理、培训等方面不断加强，煤矿安全生产确实有很大的进步，“有人认真抓，有财力的保证，有科技进步的支撑，就会有效果”。

　　但这是纵向比较，当前的形势对煤矿安全生产的要求也提高了很多。

　　“现在死一个人都不行，都是独生子女，煤矿不安全，招工都招不到。过去都是去贫困地区招工，现在很多地方经济也都发展了。此外，国家和社会舆论对煤矿安全很关注，抓好安全，这是立业之本。只有抓好安全，煤炭行业才能树立正面形象，才能健康发展。”濮洪九说。

　　因此，他认为煤炭行业应该依靠科技进步，大力推进机械化、自动化开采，井下尽量少用人，发展露天开采、煤层气开发、地下气化等技术。

　　“现在煤炭多，不像过去，连石煤都挖。不缺煤了，凡是冲击地压大、瓦斯突出、煤质不好的，都可以不开采，等以后科技进步了，留点资源让后人去采。就像美国一样，深的不采，煤质不好的不采。”濮洪九说，“过去缺煤，没办法，现在不缺了，有这个条件了，何必还这样呢?也要转变观念，讲究科学发展。”

　　洁净必须建立国家级煤炭清洁生产和高效利用的协调机制，有效进行全产业链清洁管理

　　8月15日，濮洪九参加了“煤炭清洁化利用与洁净煤技术发展论坛”，并围绕“中国的发展离不开煤炭”和“煤炭是可以清洁高效利用的能源”作了主题发言。会后很多媒体进行了报道，也出现赞同和不赞同他观点的评论。

　　濮洪九对不同声音并不在意。能够站出来为煤炭说点话，积极推动煤炭的清洁高效利用，正是他一直想做和在做的事。

　　在煤炭生产上，他认为要搞保水开采、充填开采、煤与瓦斯共采，“要出精煤，过去缺煤，萝卜快了不洗泥，灰分高了也用，把煤矸石破碎了掺进去，也能卖。现在煤多了，必须入洗，源头上要清洁”。

　　对把煤炭燃烧造成的污染怪罪到煤炭行业身上，他觉得很不公平：“过去原煤入洗率不高，甚至建了洗煤厂还闲置着，是因为电厂不买洗精煤。中国人是聪明，锅炉改造一下，发热量再低的煤也能烧。粗放式的燃烧，造成了污染，怪挖煤的，合理吗?”

　　所以，他认为更应该重视煤炭高效清洁使用，首先要重视推进燃煤清洁高效发电。

　　浙江能源集团嘉兴电厂燃煤机组改造一直是濮洪九非常关心的事。嘉兴电厂跟浙江大学合作，花了3亿多元对其机组的排污设备进行改造，今年5月份投产。根据中国环境监测总站监测结果，其氮氧化物、二氧化硫和烟尘的排放值低于燃气机组污染物排放限值，并且环保成本每千瓦时电仅增加2分钱。

　　“现在每年的电煤消耗量是20亿吨，燃煤洁净高效发电技术能做好，对现实治理环境污染作用很大。”濮洪九为此特别高兴，“电厂用煤是集中燃烧，高空排放，容易治理，把这项技术做好，对煤炭来说是好事，对环境治理和保证能源安全都有好处。接下来就是推广好燃煤清洁高效发电技术。”

　　其次要抓好燃煤工业锅炉改造。几十万个小工业锅炉直接燃煤的污染比电厂大多了，一是因为分散难管控，二是因为低空排放，又缺少排污设备。

　　再其次是发展煤化工，推动煤炭从燃料向原料转变。“反对声音还是有的。但作为原料能发挥煤炭真正的作用，创造元素周期表的门捷列夫说‘烧煤等于烧钱’，煤、石油、天然气本身都是宝贵的化工原料。”濮洪九说。

　　他感到遗憾的是：“20年前煤炭工业部就组建了洁净煤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也搞了很多技术，但是没有改变煤炭粗放式使用的面貌，就因为煤炭只是产业链的一端，只能管到生产，顶多到运输，后面的使用、转化都管不到。”

　　他认为要管好煤炭带来的污染，得从整个产业链抓起，生产、加工、储运、转化和利用，这涉及煤炭、冶金、电力、建材、化工和生态环境保护等多个行业。这些行业存在密切联系，但管理上是分割的，所以必须建立国家级煤炭清洁生产和高效利用的协调机制，有效进行全产业链清洁管理。

　　高效过去办矿就是按需，现在要办就办安全、高效、环保、有效益的矿

　　一说到效益，还得回到煤炭行业的传统上。

　　“煤炭行业从历史上就形成讲大局、保供应、讲贡献的传统，就跟煤炭燃烧一样，为社会发出光和热，结果给自己留下一堆灰。在计划经济时期，煤炭企业实际上就是煤炭生产车间，只管讲贡献，亏损国家补。”濮洪九说。

　　总结多年经验，他认为企业必须要有效益才能生存发展，靠补贴过日子富不了，只能勉强维持生存。煤炭行业要发展，一定要注重质量和效益，粗放式的发展确实不行。

　　比如发展方向，要根据煤质特点及所处的地理位置等因素来确定，不能一个模式，也不能因为其他因素。这一点上，濮洪九很欣赏淮南矿业集团。

　　淮南有个化工厂，是原化工部下放的企业，安徽省想撮合淮南矿业集团兼并它。淮南矿业集团顶着巨大的压力不同意，因为他们生产的煤就适合发电，化工厂要用的煤还得从外面买，没有兼并优势。淮南矿业集团和上海、浙江合作，共同出资建大煤矿、办大电厂，当时缺电的上海和浙江对此举非常欢迎。他们根据自己的煤质和周围的条件，选择了自己的发展道路，在这次危机中，有电力板块的利润对冲煤炭板块的亏损，得以躲过严重的冲击。

　　他认为，煤炭行业今后办企业办矿，必须要考虑到效益。过去办矿就是按需，现在要办就办安全、高效、环保、有效益的矿，低水平的都不要办。

　　濮洪九认为现在应该推进煤炭资源整合和企业兼并重组。“我很早就提出组建大集团，主张跨地区、跨行业，好处是摆脱了地方政府的干预。但有人说那样难度太大，都在一个省内组建，就成了煤管局的变体。现在再组建大集团，应该再加一个跨所有制，以适应改革发展”。

　　濮洪九理想的大集团，以煤为基，有电、有煤化工，技术力量强，资金雄厚，还要融入物流、金融等行业，是真正具有国际竞争力的能源大集团。他说：“要有5个到6个神华集团这样有实力的大公司，那就行了。”

　　他特意提醒，市场经济中价格问题是个大问题，煤炭行业在价格上确实受制于各种因素。要组织专门力量研究国内、国际市场情况，研究客户的需求，按需求提供合格的产品。要降低成本，争取合理的价格，要有效益，企业才能生存发展。电力经济研究院有几百人，煤炭行业就缺乏一批专门研究电力、冶金等其他行业的人，还按传统闷头干自己的。

　　“当前煤炭行业处于资源整合和企业重组的时期，将会出现一批具有先进生产力的现代化企业，也会有一批资源枯竭、条件不好的企业退出市场。”濮洪九说，需要注意的是，一批资源枯竭的老矿在解放战争和新中国建设时期是作出过巨大贡献的，在艰苦的环境下，奋力拼搏，提供了宝贵的乌金能源，正像当年周恩来总理表扬煤矿工人，“为国家出了力，救了急，立了功”。所以要出台合适的政策，使退出平稳顺畅。

　　信心困难肯定很多，但是要鼓舞士气。这些年我们积累了实力，还培养了一批应对风雨的人

　　“过去有困难找政府，这是计划经济时期养成的依赖性。1998年煤炭行业的困难，基本是靠政府解决的。现在已经进入到市场经济了，不能单靠政府。”濮洪九说。

　　他认为煤炭行业应该树立信心，“黄金十年”的发展积累了实力，取得的成绩也不可低估。

　　一是建了一批安全高产高效的现代化矿井。煤炭行业产量增加，全行业的经济力量增强，融资力量也增强了。这为行业创造了发展的条件。

　　二是理念有创新。濮洪九说过去他抓多种经营，有人批评这是不务正业。当时煤炭行业非常困难，没办法才搞多种经营。现在全行业理念基本达成一致了——以煤为主，多元化发展，并在实践中取得成效。最可喜的是煤炭行业把推进煤炭安全绿色开发和高效洁净利用作为产业转型升级的方向。

　　三是重视了科技进步和人才培养。煤炭行业依靠科技进步，自主创新能力增强。如600万吨综采成套设备国产化和千万吨级综采成套装备工业化试验成功，有力推进了大型现代化煤矿建设，优化了煤炭生产结构，也涌现了大批科技创新人才，特别是出了一批中科院、工程院院士。

　　四是煤炭的发展推动了煤化工的发展。他认为，要是没有“黄金十年”，煤化工发展不起来。现代煤化工是煤炭行业搞起来的，而且占据了领先地位。“这个花了很大的代价，好多项目到现在还没有盈利，是煤炭的利润支持了煤化工的发展。”濮洪九说。

　　五是煤炭行业有像神华集团等8家亿吨级大企业，产业集中度有提高。煤炭行业现在有几十个上市公司，这些大企业还融入了物流、金融、电力等，这为今后的发展打下了基础。

　　濮洪九说，这次煤炭行业出现的困难，国家领导人都很关心和重视，指示要多措并举、统筹解决，并指定国家发改委负责。“真有人抓，有措施，进行监督检查，现在党中央正在强力整治‘四风’抓作风的转变，赶上这个好时机，我觉得会有个好结果”。

　　但他也有些担心，就怕上面热，下面的观念转变不过来，地方政府又管得多。以煤为主的城市，减产没那么容易，GDP毕竟还是一个重要的指标，地方政府会对这些措施的执行有所牵制。

　　“困难肯定很多，但是要鼓舞士气。这些年我们积累了实力，还培养了一批应对风雨的人。过去困难，局长们一片叫苦声，完了就等着你救济。现在煤炭企业领导，各人有各人的应对办法，都能说出几条，还都不错。”濮洪九说。

　　“煤炭人多年在市场大海中，经风雨，见世面，得到了锻炼，增长了本领，开阔了思路。在改革的大潮中，根据各自企业的特点，创造了神华集团的煤、电、化、路、港、运模式，淮南矿业集团的煤电模式，陕煤化集团的煤化模式，同煤集团的塔山循环经济园模式，新巨龙公司的生态文明矿井模式和民营的伊泰模式等，为我们煤炭行业下一步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体现出煤炭人的智慧和创造能力。”濮洪九坚信，“再加上有一支有光荣传统的特别能战斗的队伍，煤炭行业一定能紧跟国家发展改革的步伐，为实现中国梦提供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