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还经常去对面河滩摸鱼。”贵州省习水县三岔河畔,农民张晓平望着前方。他望去的地方,有一座水坝、一个蓄水库和一段裸露的河床。
近日,《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走访了习水县三个乡镇,沿途调查发现,多条河流都有干涸现象。三岔河、大水河附近居住的村民均向记者反映,自修筑水坝过后,“常年断流的现象是存在的”。
习水县水力发电企业协会(以下简称习水小水电协会)提供的数据显示,习水境内目前共有小水电88座,已经建成投产的约80座;仅2000年~2008年间,习水县就建成了小水电35座。
如今,不少投资者已对小水电失去了当年的热情,进退两难。习水小水电协会秘书长王祥华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水电企业目前普遍常年亏损,现在很多投资者都陷在了里面。如果把电厂卖掉,怕连原始投资也收不回来。”
水利水电企业管理站站长詹克辉向记者透露,“(2007年)以前修建的电站应该说不是很规范,他们的设计方案没有报审,我们也没有审查完。2007年以后修建的电站,必须把环保手续全部完善,由发改委核准。”
在监管部门看来,他们也有苦衷,詹克辉对记者表示:“私人投资的电站不好管理。”“现在怕的就是投资者不愿意来。”水利水电企业管理站另一名人士说。
拦河筑坝:多条河流断流
杨家园水电站位于习水县二郎镇境内,依桐梓河中下游河段筑坝发电。
8月28日,记者造访该电站,只见一座数十米高的大坝将桐梓河分割成两段,河流一段被改造成该电站的蓄水库。记者沿河行进了四五公里,在二郎镇集镇附近,已经看到某些河段出现了明显断流、干涸见底迹象,大小石块裸露于河床上,河道已经长草。
习水水利局防汛抗旱指挥部工程师胡卫红向记者表示,今年是自1953年习水有气象资料以来最干旱的一年。今年1~8月,总共降雨量只有317.2毫米。水利局提供的资料显示,今年该县境内共有18条河流干枯。
河流断流,大旱并非唯一原因。8月29日,记者来到了三岔河乡三岔村,三岔河的三条支流汇聚于该村。沿三岔河居住的村民告诉记者,即使在降雨量正常的年份,三岔河也经常断流。
沿三岔河而行,不难发现,多座水坝截断了河流,使得河流一端形成蓄水库,另一端则干涸见底。
上述水坝是位于三岔村的五座小型水电站修建的。
习水水利水电企业管理站工程师陈德明对记者说,三岔河多座电站均为径流式发电类型,依靠水流量和水位落差发电:一方面,需要在河道上筑坝蓄水;另一方面,则需要修建沟渠将蓄水引走,达到一个合理落差位置,并在该位置正下方修筑电站。
因此,水坝附近河道干涸,与沟渠引走河水发电有一定关系:由于水坝均未设置开口,除非遇到丰水季,河水无法正常流入下游。河水经电站使用之后,从排水道进入河流下游,以致形成间断性断流的现象。
不仅三岔河,8月29日,记者造访温水镇也发现,该镇的大水河一些河段也已经断流,水坝附近更加明显。温水镇大水河水电站原承包商杨福举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自大水河拦河筑坝之后,“常年断流的情况是存在的”。
陈德明指出,“小水电站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没有水电站,要保证居民用电,可能会修建更多的火电站”。
詹克辉告诉记者,一些电站存在审批手续不全的问题。“那段时间国家鼓励发展小水电,在建设管理上……审的时候是要求他们报资料给我们审查,但实际上是自己搞的,在技术设计上有些不是很合理。2007年以后,才对以前修的电站采取清理,完善一些手续,比如环评。”詹克辉说。
詹克辉说,那一年,水利局清理了“无立项、无设计、无验收、无管理”的电站20多座。
不过,记者在调查中并未发现水电站如今更重视对河流的保护。当地水电行业一名资深人士向记者透露,包括环评手续在内的多种审批手续,“只要花钱,手续都可以办下来”。
快速上马:小水电站良莠不齐
“习水最早的小水电修建于人民公社时期,那时习水还没有连入国家电网,为了保证农村地区供电,就近修建小水电站。装机容量都很小,在100千瓦左右。”9月2日,习水小水电协会会长周维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采访时说。
习水小水电协会提供的资料显示,“2000年以后,在国家‘西部大开发’和‘西电东送’的宏观政策背景下,习水县出台了[2002]48号文件,积极鼓励个人投资水电行业。”
2002年,一份由习水政府发出的《习水县人民政府关于大力发展小水电的意见》文件显示,习水县政府提出“把习水建设成为黔北能源大县”的战略目标,“用3~5年时间使全县水电装机达到3万~4万千瓦。”
文件显示,为了达到快速招商引资的目标,习水县政府不仅承诺“投资开发者享受县委、政府招商引资各项优惠政策”,还提出“支持和帮助县内外党政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副处以下干部、职工及个体企业主、个体工商户、私营企业主到习水投资水电开发……”
当时的投资者也看好民间小水电。“当时我们说投资水电站有七大优势:生产原料是水,不需要本钱;产品是电,不愁卖不出去;没有普通商品那样的运输成本;产品不会变质;不存在仓储费用;修好电站可用50年。更重要的是,国家政策扶持水电。”小水电协会秘书长王祥华说。
周维就是这样的一位投资者。他曾在一家国营玻璃厂任厂长,当过县经贸局副局长。后来下海注册了习水县亚光有限公司,进入小水电行业。
“([2002]48号文件出台后)那几年是小水电发展的高峰期,新建的(水电站)有50多家。”王祥华说。
统计数据显示,“习水境内已有小水电88家,建成投产约80家。装机容量达到3.6万千瓦以上……”另据该协会的不完全统计,仅协会会员单位的发电量就达4200万kWh,已占到县工农业生产、居民生活用电的70%左右。
詹克辉表示,“习水的小水电装机容量普遍很小,超过一万千瓦的只有杨家园水电站,超过一千的也不多,只有6个。大部分只有几百千瓦,还有少量老旧电站装机容量在一百千瓦以下。”
记者在调查中发现,习水不少小水电企业还处于“小作坊”式的生产状态,雇工只有几人。“不少企业连正规做账也没有,想的只是如何收一点电费是一点。”周维说。
原本信心十足的投资者们,对待小电站的态度正在改变。
进退两难:民营电站常年亏损
“水电企业目前普遍常年亏损。”8月30日,王祥华向记者表示,“没得办法,没得办法,只有等死……”他连声哀叹。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了解到,水电站的收入取决于当年发电量和电价。其中,发电量与水流量、设备效率和劳动投入相关。电价则有几种标准,目前,习水的上网电价为0.2304元/度,由发电企业出售给习水电力局,出售给各乡镇供电所或水电站直接供应片区的电价则有差异。
习水县亚光有限公司是习水县最大的民营水电企业,下辖7家水电站。9月3日,亚光有限公司会计杨娟向记者出示了该公司今年1~7月份多份财务统计数据,以及2010年的多份财务数据。
杨娟说,由于旱灾年份要“保农灌用水”,公司今年开工不足,截至7月份,亏损已经超过167万。杨娟说,亚光公司的亏损并非始于今年,“2010年气候正常,我们生产也正常,但还是亏了36万”。杨娟说。
“上网电价过低”被指是导致企业亏损的原因。
亚光公司的财务数据显示,2010年,该公司共发电1063万度,除去自用,用于销售的电力有995万度,销售总额为360万元。除去税收,该年的销售总收入为348万元。
其业绩如下:343万度电被以上网电价0.2274元/度卖给了电力局,收入78万元;288万度电被以0.2054元~0.239元/度不等的价格卖给了桑木、土城、温水等供电所,收入63万元;361万度电被以0.6038元/度卖给下属电站协议供电的各片区,收入218万元。
不过,亚光公司2010年的成本达到了384万元。杨娟告诉记者,其中包括了1600多万元的民间借款、银行贷款所产生的利息68万元。
记者获得一份同民镇红胜电站的成本统计资料。资料显示,2008年度,该电站总收入电费65万元,含税成本121万元,亏损56万元。
借贷款利息是红胜电站最大的成本:2008年,该电站固定资产为733万元,其中银行贷款、民间借款高达496万元,仅利息就超过51万元,占到总成本的42%以上,占到电费收入的78.5%以上。
周维告诉记者,企业年复一年陷入困境,为了控制成本,不少小水电采取了压低员工工资和削减福利的办法。
“我们原本有6个人,基本工资450元,后来走了两个人,老板把这两个人的工资摊到我们身上,涨到650元。但这两个人的工作量也全都加到了我们身上。”花滩梁水电站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人对记者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劳动合同没有,加班工资没有,福利保险没有……最基本的低压断开、高压断开防护装置都没有。”他说。
习水供电系统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员工告诉记者,由于员工待遇不好,一些电站出现了明显消极怠工现象,“很多时候是有水,工人不愿意给老板发电”。
因为赚不到钱,不少投资者心生退意,王祥华甚至说,“如果有人要接手,大部分水电企业都会高高兴兴,愿意翻出账本,只收回原始投资就行。”
不过,现在退出并非易事。王祥华表示,“电站建好后,厂房搬不走,机器搬不走,银行里还有贷款和利息要还……这也是为什么水电企业长期亏损,还不得不做下去的原因。”
抱团取暖:水电企业协会“电价维权”
“我们列了7大优势,但一个劣势就抵消了所有优势:水电是一个高度垄断的行业,实行的是最低价格收购,涨1厘、2厘都不是我们说了算。”8月30日,王祥华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采访时说。
“除一部分国营电站外,大多数民营小水电企业都是习水小水电协会的会员单位。”自协会成立后,会员单位多次联名反映习水民营电站的上网电价问题,“国家不能制定一个让小水电企业普遍亏损的电价”。王祥华说。
呼吁产生了效果,习水上网电价从2009年的0.1974元/度,上调到2010年的0.2274元/度,2011年4月以后,再次上调到0.2304元/度。
习水电价上调后,邻近一些县市的小水电企业也找到王祥华、周维等人,要求加入协会。
实际上,两次调整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王祥华表示,“电价调到每度三角五六,小水电企业可以再撑几年。”
对于上网电价的问题,工程师陈德明告诉记者,其实中国水利协会水力工程造价管理专业委员会早有核算,还专门列出了公式计算水电企业的“财务内部收益率”。
“收益率反映项目所占资金的盈利率……财务基准收益率由国家相关单位确定,目前电力行业财务基准效益定为12%,小水电项目为10%。”
“按照目前0.2304元/度的电价测算,小水电项目普遍达不到最低10%的指标,有的甚至是负值。”陈明德说。
上网电价在全国各地标准并不统一,“浙江、北京这些地方水电上网价都比较高,浙江都超过了四角,贵州、江西这些省份还只有两角多,贵州有些地方还不到两角。”习水县水电行业一位人士告诉记者。
将近50%的电价落差让习水部分水电企业对本地电网感到失望,“拉线接入江津 (位于重庆,毗邻习水)的电网”,周维说,这样做就要与贵州省的南方电网“解网”。
解网需耗费巨资,这是小水电企业难以承担的,“近的地方还好,远的地方要重新架线要投资好几百万,大部分小电站都没有这样的实力。”周维说。
周维认为,“解网”是民营水电企业“电价维权”不成功的最后选择。
“据我了解,省里不少工业企业常年拖欠电网的电费,小水电要求上网电价上调,电网就要求收回被拖欠的电费。这关系到上万员工就业、社会稳定的问题,省上也很难办。”陈明德说。
因此,习水政府部门对要求小水电加强对河流生态保护的投入也很为难,“现在怕的就是投资者不愿意来。”习水水利水电企业管理站一名人士对记者表示。
习水大旱:考验小水电社会责任
记者在习水采访时发现,今年该县旱情严重。“水稻被晒成了稻草,玉米杆被晒成了柴禾。”当地人这样形容今年的干旱。
习水县水利局防汛抗旱指挥部的一份汇报材料显示,截至8月23日,“全县农作物受灾面积达4.1万公顷,其中农作物成灾面积2.11万公顷,绝收面积0.68万公顷。”
记者从习水县水利局了解到,截至8月23日,习水全县近70万人口中,受干旱影响的有51.3万人,饮水紧张人口36.12万人。
记者从防汛抗旱指挥部了解到,习水自8月16日起,对城区内建筑工程用水、洗浴、洗车等高耗水行业停止供水。
“水电站在建站时一般会和当地政府签署协议,必须优先保证居民的农灌和生活用水。”詹克辉说。记者发现不少水电站并未完全关停。多家电站的工人告诉记者,电站的实际运营情况是,“蓄好水就发电,没有水就关机”。
二郎镇境内有一座装机容量200千瓦的二级电站,记者造访时,它在正常生产。“你没有发电,只要上面领导来撞到了,就要罚款。”该电站的发电工人告诉记者。
对水电企业来说,一旦发电机组停机,它不仅将失去电费收入,由于自身需要用电,还会增加额外的成本,“我们多发一度就在网上少买一度”。
是减少自身损失,关停电站,还是宁可损失,也要保证旱区农民生产、生活用水,习水国营、民营小水电正面临抉择。
“与民争水的情况基本不存在,今年很多水电站都停产了,一个电站可以保几百亩田地的灌溉。水电站一般建在灌溉区域的末端,水在流进电站前,已经被当地农民抽得差不多了。”周维说。
不过,由于电站修建的渠道通常位于河道一端,在另一端居住的农民就会受到影响,“这种情况下电站会和农民协商,给予一定补偿。”詹克辉表示。 |